周伦佑
生平简介
周伦佑:著名先锋诗人、著名文艺理论家。籍贯重庆荣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文学写作,1986年为首创立非非主义,主编《非非》、《非非评论》两刊。自1994年起,与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王宁、王岳川等合作,策划并主编“当代潮流:后现代主义经典丛书”(已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三辑共15种)。作品入选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主编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百年中国文学经典文库》,著名学者林贤治主编的《自由诗篇》、《旷野/中国作家的精神还乡史u2022诗歌卷》等国内外数十种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日、德等多种文字在国外介绍、出版。其理论和创作在新时期文学理论界和海外汉学界有较大影响。文学成就被写入张炯、洪子诚、金汉、孟繁华等众多知名学者撰写、主编的数十部现当代中国文学史。2004年聘任西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已出版有:《反价值时代》(诗学理论专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艺术变构诗学》(文艺理论专著,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艺术人本论》(文艺理论专著,与周伦佐合著,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悬空的圣殿》(文学史著,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年)、《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诗集,唐山出版社,1999年)、《周伦佑诗选》(诗集,花城出版社,2006年)等多部汉语文学及学术专著。此外,还编选出版有多种当代前沿文学思潮选集。
主要著作
*《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诗集)
*《周伦佑诗选》(诗集)
* 《燃烧的荆棘》(诗集)
* 《反价值时代》(理论文集)
*《艺术变构诗学》(文艺理论专著)
*《悬空的圣殿》(文学史著)
*《刀锋上站立的鸟群》(主编、编选)
* 《打开肉体之门》(主编、编选)
* 《亵渎中的第三朵语言花》(主编、编选)
*《迷宫里的死亡图案》(主编、编选)
*《魔幻仙人掌之女》(主编、编选)
* 《破碎的主观铜象》(主编、编选)
* 《脱衣舞的幻灭》(主编、编选)
* 《后现代主义的突破》(主编、编选)
代表诗作-想象大鸟
鸟是一种会飞的东西
不是青鸟和蓝鸟,是大鸟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像中清晰地逼近
这是我虚构出来的
另一种性质的翅膀
另一种性质的水和天空
大鸟就这样想起来了
很温柔的行动使人一阵心跳
大鸟根深蒂固,还让我想到莲花
想到更古老的某种水银
在众多物象之外尖锐的存在
三百年过了,大鸟依然不鸣不飞
大鸟有时是鸟,有时是鱼
有时是庄周式的蝴蝶和处子
有时什么也不是
只知道大鸟以火焰为食
所以很美,很灿烂
其实所谓的火焰也是想像的
大鸟无翅,根本没有鸟的影子
鸟是一种比喻,大鸟是大的比喻
飞与不飞都同样占据着天空
从鸟到大鸟是一种变化
从语言到语言只是一种声音
大鸟铺天盖地,但无从把握
突如其来的光芒使意识空虚
用手指敲击天空,很蓝的宁静
任无中生有的琴键落满蜻蜓
直截了当地深入或者退出
离开中心越远,和大鸟更为接近
想像大鸟就是呼吸大鸟
使事物远大的有时只是一种气息
生命被某种晶体所充满和壮大
推动青铜与时间背道而驰
大鸟硕大,如同海天之间包孕的珍珠
我们包含于其中
成为光明的核心部分
跃跃之心先于肉体鼓动起来
现在大鸟已在我的想像之外了
我触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确实被击中过,那种扫荡的意义
使我铭心刻骨的疼痛,并且冥想
大鸟翱翔或静止在别一个天空里
那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天空
只要我们偶尔想到它
便有某种感觉使我们广大无边
当有一天大鸟突然朝我们飞来
我们所有的眼睛都会变成瞎子
(1989年12月17日于西昌仙人洞)
画家的高蹈之鹤与矮种马
这是我的实验之作
同一块金属上动物或静物出现
鹤比马难以把握,先让马出来
矮小而有斑纹的那一种
让它在圈定的范围之内
袖珍地走动。再画上一块草坪
白色的栅栏表示一种界限
它在界限之内,很充分地
享受着阳光。这是事物的表面
在不可见的深处,在很亮的阴影中
我看见一只鹤(在比马儿略高一些的
地方)翔着玻璃的高蹈之舞
它的周围是没有标题的天空
(只有丹顶比处女的第一滴血还红)
从可见之物到不可见的光芒
迅速排列着很变化的翅膀
变化的尖端趋于纯然的冷淡
这时马儿正在吃草
我让它抬起头来,矮矮地仰望
鹤在不可见的深处,马看不到
但它分明听到了鹤唳。很远的鹤
曾是马儿深处的某一部分
这是我要它知道并努力回忆起的
(马儿曾经有过高蹈的时候
独来独往的马蹄踏过天空)
现在马儿似乎感到了什么,它竖起耳朵
发出一声嘶鸣(这样马显得大了一些)
但鹤依然在不可见的深处(我有意
不让它落地)。让鹤悬在空中
这符合我的意图
等小小的马走出它的白栅栏时
深处的鹤自会从青铜中鲜亮地飞出
(1990年11月12日于峨山打锣坪)
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
皮肤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浓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满腥味
冷冷的玩味伤口的经过
手指在刀锋上拭了又拭
终于没有勇气让自己更深刻一些
现在还不是谈论死的时候
死很简单,活着需要更多的粮食
空气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欲的精神把你搅得更浑
但活得本质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让刀更深一些。从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体验转换的过程
施暴的手比受难的手轻松
在尖锐的意念中打开你的皮肤
看刀锋契入,一点红色
激发众多的感想
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转换的原则
不再有观众。用主观的肉体
与钢铁对抗,或被钢铁推倒
一片天空压过头顶
广大的伤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继续冷得干净
刀锋在滴血。从左手到右手
你体会牺牲时尝试了屠杀
臆想的死使你的两眼充满杀机
(1991年1月6日于峨山打锣坪)
猫王之夜
玻璃滑动的夜晚
我看见一只猫,在玄学之角
竖起警觉的尾巴,随时准备行动
所有的钟表在这瞬间突然停顿
这是一只黑颜色的猫
整个代表黑暗,比最隐秘的动机还深
分不清主观、客观,猫和夜互为背景
有时是一张脸,有时是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
每一种动物都躲到自己的定义中去了
只有独眼的猫王守候着,旋动的猫眼绿
从黑暗的底座放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使我们无法回避的倾倒
有时感觉良好,有时彻底丧失信心
它以某种不易被我们觉察的动作
模拟出水的声音、光的声音、植物落地生根的声音
空中不可见之物相互抵制的声音。玄学的中心
是一片空白,猫王占据着最佳的位置
从万无一失的高度,用宝石控制一切
它的利爪抓住我们的颅骨和名字,使劲一跳
使我们食不甘味,难以安顿下来
我们受惊时愈加感到它的盛大,自己渺小
当人群被恐惧驱赶,向四面八方逃散
猫王的事业达到了顶点
我们感觉被抽空了
身上长出针叶、鸟羽和野兽的皮毛
我知道这只猫和我的关系
别人签字的契约由我来偿还,一笔乱帐
卡喉的鱼刺有尖锐的两端,我吐血而活着
从老虎的蓝色推想事物的起源
直到时钟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才从玄学深处跌回到自身
唯有那只猫留在玻璃之夜的后面
深藏的宝石使我夜夜小便失禁
(1991年12月22日于西昌月亮湖)
看一支蜡烛点燃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看一支蜡烛点燃,然后熄灭
小小的过程使人惊心动魄
烛光中食指与中指分开,举起来
构成V型图案,比木刻更深
没看见蜡烛是怎么点燃的
只记得一句话,一个手势
烛火便从这只眼跳到那只眼里
更多的手在烛光中举起来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只鸽子的脸占据了整个天空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眼看着蜡烛要熄灭,但无能为力
烛光中密集的影子围拢过来
看不清他们的脸和牙齿
黄皮肤上走过细细的雷声
没看见烛火是怎么熄灭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优美的折断
更多手臂优美的折断
烛泪滴满台阶
死亡使夏天成为最冷的风景
瞬间灿烂之后蜡烛已成灰了
被烛光穿透的事物坚定地黑暗下去
看一支蜡烛点燃,然后熄灭
体会着这人世间最残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地冒烟
(1990年4月12日于西昌仙人洞)
当死鱼游动的时候
这是我亲历的一个事件
翻过炭笔的山峰,一个环形的湖
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是明亮
是阴郁的陈述,一湖死水的寂静
迫使莲花与飞鸟灭绝
湖上漂浮的死鱼
是作为战利品来炫耀的
那些翻着白肚、鼓着圆圆的眼睛
漠然地瞪视着天空的死鱼
有的肥大,有的瘦小,其中的一条
铁青着脸,死得很彻底
背上已开始腐烂了。就在我疑惑时
这条腐烂的鱼张开嘴,吐出一个气泡
向前游动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整个湖面突然摇晃起来
开始是轻微的摇晃,接着
是剧烈的动荡,赤裸的死鱼
一条跟着一条站立起来,围成圆圈
在湖面上跳起奇怪的舞蹈
那是很少见的一种舞姿
在尾巴击打出的节拍中
死鱼们扭动身子,发出
怪异的声音。湖面更剧烈地
动荡,湖水陡然上涨
那条腐烂的鱼率先游出水面
游上了岸边的树梢(是最高那棵树)
其他的鱼也跟着游上了岸边的树梢
这时,天空裂开一道口子
流出很浓的血,把湖染成了红色
炭笔的山峰轰然崩塌,湖水
翻转过来,把我压在了湖底
我在窒息中挣扎着,被恐惧
扼住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喊叫……
墙上的鱼形挂饰兀自摆动着尾巴
我身上胎生的鱼鳞正一片片脱落……
(2005年11月25日凌晨一点于北碚西师桃花山寓所)
猫与老鼠的反游戏
猫是这样捉老鼠的——
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地上
一动不动的盯视着前方
只有尾巴
在凝固的空气中轻轻摇动……
当老鼠出现,猫突然跃起
捉住,却并不吃掉它
用爪子拨弄几下,突然抛出去
(要让老鼠觉得是自己挣脱的)
然后再跃起,捉住
拨弄几下,再抛出去
(要让老鼠觉得自己又一次逃脱了)
再捉住,再拨弄
再抛出去……
直到老鼠被玩得筋疲力尽
然后再吃掉它
猫老是玩这样的游戏
已经有些厌烦了
现在,它想换一种玩法
猫小心地捉住老鼠,并不伤害它
猫放下老鼠,自己神经质地跳开
(就象是被老鼠抛出去的一样)
老鼠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
又被猫捉住,老鼠正要装死
猫突然又神经质地自己跳开
(就象是被老鼠抛出去的一样)
如此反复演示,鼠终于明白了:
猫是想调换一下角色
让老鼠玩它
老鼠努力模仿猫的动作
试着走近猫,捉住猫
用爪子拨弄几下,抛出去
(其实是猫配合老鼠的力道自己跳开的)
没等猫站稳,老鼠再次跃起
捉住猫,用爪子拨弄几下
又抛出去
(其实是猫配合老鼠的力道自己跳出去的)
老鼠再次跃起,捉住猫
拨弄几下,再抛出去……
反复几次之后,老鼠
开始找到做猫的感觉了
而猫,在被捉的游戏中
渐渐丧失猫性
在感觉中变成了老鼠
游戏进行到这里
设计这场游戏的老人
再也坐不住了
他决定要改变这种情况
但他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
因为他已分不清
在游戏中易位的双方
哪一只是猫,哪一只是老鼠?
而游戏是不能终止的
设计者只能无可奈何地
听任那只在游戏中膨大的鼠
把那只丧失猫性的猫
从容地
玩弄于
鼠爪之下……
(2005年11月24日于北碚西师桃花山)
羊的二元对立命题
狼是一个形声字
羊是一个象形字
在汉语的规约里
羊吃草
而狼吃羊肉
故事通常是这样的:
狼来了,羊伸直脖子
送上去,让狼咬
狼咬死一只
再咬死一只……
羊没有跑,也不能跑
在汉语的逻辑框架中
羊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羊吃草,而狼吃羊肉
直到有一天,一只羊
出于求生的本能
用角顶了狼一下
这只死里逃生的羊
由此被众羊所不容
因为他公然对狼使用了暴力
一只反语义的羊,一只
反逻辑的羊,一只
反和谐的羊,二元对立的羊
注定是孤独的
孤独至死
狼与羊的故事继续演绎
羊吃草,而狼
安定团结地
咬死羊
吃羊肉
(2005年11月25日于北碚西师桃花山)
厌铁的心情
总是害怕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火焰的时刻,置身其中
让奔突的热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词语的力量唤起谦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广场突然变得很小
被巨大的热情举起来
又从很高的地方跌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击者变成瞎子
(我不愿重复那种感觉
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从死亡中
捡回各自的脸,痛苦的再活一次)
从此,被钢铁浸透的那个夜晚
成为我的疾病
厌铁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点桔梗之类
在没有英雄与蝴蝶的时候
煮水论懦夫。想起来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学校里
当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我们就这样活着。就这样
一个劲的不想
一个劲的显得若无其事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伤口在深处不可阻挡的发炎
使我们的笑声突然中断
我们就这样难过得不是东西
就这样作为没有鱼的那种水
没有鸟的那种天空
没有含义的结构。敲与不敲
都是钟。响与不响,都是和尚
隔着玻璃的视觉飞机轻轻呕吐
就像一次不成功的流产手术
把你掏空之后
使你全身空洞得乏味
那个夜晚之前我活得轻如鸿毛
那个夜晚以后我醒来心如死灰
(1990年10月19日于峨山打锣坪)
青铜之镜
他总忘不了那场战争
穿过肉体的废墟,一支钢铁的大军
在胜利推进。硝烟,溃散的人群
火光中,他看见一个青年
手里举着一只鸽子
站在
一辆坦克前面 站着
迫使战争
在全世界面前停顿了一分钟
战争的喧嚣平息了
那个青年和他的鸽子
总在黎明或薄暮时分
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条街道
这时候,便有熊熊大火
在城市上空燃起……
这座城市后来又经历了许多变化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早晨
那个青年和他的鸽子
以青铜的确定形式
落成在这座城市的广场中央
从此,人们的伫望中
便多了一个不朽的亮点
而那位设计师没等看到他的构想
变成青铜,便死了——
死于十年前的一次车祸
(1993年12月15日于西昌)
模拟哑语
就这样说:嘴张着
但不发出声音,甚至不张开嘴
让舌头缩回体内,永远封闭
语言成为健康的原因
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顽固坚守
沉默的优雅风度。说与不说
只是一个态度问题
站有站的姿势,向隅而立
取消坐的莲花,山中很冷
双手伸出去,总要触到一些什么
又是墙,又是带电的铁丝
水里的石头每天都在增高
梦在白昼深处。你在时间之外
看自己脸色变化,没有内容
就这样说:嘴张着
但发不出声音,不如不张
多余的嘴回答多事的的夏天
一种凄凉的美维持你的体温
面壁而思,作为编号的动物
按照规定的动作起、居、饮、食
逐渐习惯聋哑状态
哑语练习之必要在于不说
但准备说,必须由你说出
这个世纪黑铁的性质
金属的感受在血液中存留
时常用疼痛提醒你
哑语练习之必要在于说着
以免表达能力因废退而丧失
就这样,无目的地说
没有意义地说,模拟哑巴的
神态和动作:夸张与细腻
结合的特点。作主语状,作
谓语状,随心情的好坏而造句
不需要对象地说
比自言自语还要简单
还要省力。拿掉墙上的镜子
你已是哑剧大师
无言的存在是一种境界
妙在说与不说之间。一点悬念
包含着千百种可能。第三种解读
哪一天你被割去了舌头
还可以用哑语作为表达
(1991年11月11日于西昌月亮湖畔)
石头再现
从时间里消失的意象
在语言中重现。石头、石头
石头,坚硬而多变的异物
从词语的缝隙中挤身进来
使刚刚开始澄清的世界
重新变得捉摸不定
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石头再现,暗示着某种危机
如履薄冰的日子无限期地推延
生命的紧急状态
随时担心头顶的巨石砸落下来
想避也避不开了,与生俱来的
沉重,成为你生命的主要部分
我曾经写过石头:含铁的石头
暴虐的石头,从二维到三维
打破镜子而脱离手写的石头
在写作的过程中反复遭遇
人与石头相互进入,互相
侵占。石头克制石头
我才得以抽身而出
再次看到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石头在语言中重现,含铁的
石头,包含了黄金的成份
两种金属的合谋
使你内外受敌。石头敲门
读书人的手黯然放下书卷
石头进门,窗外雷声大作
(1992年8月10日于西昌)
与水晶对称
企望与水晶对称。体外的飞鸟与云影
总是破戒而入,使你的决心受挫
克制与放任之间,颇难把握的分寸
更显出孤立的可贵。与世界不即不离
对不能深入的事物只能远远观照
如一叶草守住一滴露水,守住
透澈、不变和硬度,内在的激情
结晶和瓦解的过程有时很相似
都发生在内部,光的微妙颗粒
改变水晶的结构。一尘不染的镜子
被暗香浮动,想到菊花或梅花
忘不掉的一点红色,成为水晶的斑点
热情对热情的遮蔽造成黑暗
一只眼睛睁开,所有的眼闭上
致命的水银浸入你的睡眠
如禅者的心境被一枝丁香喊破
忍痛的伤口流出别一种血
以墨迹的浓度,洩露生命的原汁
在涣散中坚守一种品质,没有水晶时
造出一种水晶,符合心灵对称的需要
臆想的水晶与精神的某种形态相关
于万变中保持不变,于混乱中自我澄清
以静制动,制光的颗粒扩散,体内的
花朵与云影。肉中刺。对自己说:“不”!
一面旗帜的飘扬是你唯一的标志
提前为自己降下半旗。回复到
水晶的最初时刻:被自己的光照亮
诗人在暗中以无蔽的眼睛洞察一切
(1994年1月1日于重庆)
冥想一只白鹤消失的过程
一只鹤在冥想中飘然而至
逼真的优美,使我的两眼感觉刺痛
鹤在梅花的阴影里倚琴而思
不与众口分享的时刻,只是一瞬间
呈现、确定,松弛开它洁白的羽毛
包融所有的细节,使记忆趋于完整
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鹤
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只,从众多的鹤中
挑选出来,脱离物质的形式
在月光的心境中,与我的灵魂遭遇
纯洁得有些脆弱,容易被伤害的样子
总是躲在自己的白色里
练习冰雪的舞蹈。鹤的展开很慢
很纯净。从水墨的意念到一朵荷花
纯洁中心,火焰的舌尖致命的冷
肉体的夜晚,鹤吐出嘴里的罂粟
我的渴望更深地卷入一只花瓶
打碎,或绽开,紧紧抓住它的名字
鹤的形体飘忽不定,如光的流转
不能把握,只可意会一种心情
成为它的音乐,或放纵的思想
朝相反的方向飞。鹤的经过如同
最初的出现:短暂,但深入人心
为别一种透明所驱使,白鹤
飘然而去,带走我的抒情部分
白色的周围天空越来越多
鹤越变越小。脸上的空白增大
无法停止的距离把生命连根拔起
堕入更深的黑暗。鹤越来越缥缈
只有一点白色,一点儿白色,蓝色……
与鹤联系的光明中断。最后丹顶的血红
在嘴里,微微有些中毒的感觉……
(1994年9月7日于西昌邛海之滨)
对石头的语义学研究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石头
花岗石、大理石、卵石、汉白玉
刻满铭文的石柱,无字碑、克尔白石
象征的,魔幻的,现实与超现实的石头
在野外的。在博物馆的。被想象的
只有在语言中才能被复述和理解
石头是名词,它的正确读音是shí toú
按音序查“S”,按部首查“石”部
它由“石”和“头”这两个部分组成
“石”是词根,“头”是词缀。再往下
石:象形,从广从口,但从不说话
沉默的石头是一种坚硬的物质
就这样从石头的基本义开始
石头被读出。一次偶然的触动
使石头产生出别一种含义
穿过猛虎的黑夜,石头碰出声响
石头作为偏旁,使一些字经久耐用
石头的转义可以独坐,给房屋奠基
比喻使石头在暗中移动
石头从止水中轻轻浮起
通过喻词变成别的事物
或者相反:别的事物好象石头
石头在比喻中缩小或放大
石头滚动,成为一支乐队的名称
在黑暗中石头被引申为火种
在火中,石头被引申为铁的原型
百炼成钢;为刀锋的冷淡
祭献之羊与刀刃互相理解
死亡中石头被引申为不朽
一条断臂统领众多的时间
退回石头,守住石头,或离开
石头。不同的接触,使石头
呈现得多些或少些。意守丹田
在石头反义时将它捉住
思想的介入,使石头四分五裂
石头完好如初,一如神的全美
对石头的研究,使你获得
石头的意识,在石头内部
凝神观照,体验一切石头
世界在本来的意义上被理解
和容纳。石头保持原样
使任何僭越的企图归于徒劳
(1993年12月17日于西昌月亮湖畔)
读书人的手
读书人的手,握笔写文章的手
有时支撑着头颅作思考状
自诩为治国平天下的手
无缚鸡之力的手。在暴力面前
坚持不抵抗主义,并且身体力行
接受搜身,自己解下皮带、鞋带
用手提着裤子,大声喊“报告”
10条号规早晚背诵,条条记牢
逐渐习惯枕边的便桶,按时大小便
读书人的手,纸上谈兵的手
秀才没有造反却以造反论罪
但懒于写申诉的手。既然不能
斩钉截铁,便只有欣然承受
以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制动,制怒
制一切哲学和文学脾气,制所有可能
伤筋挫骨的骄傲、个性与自尊
意守丹田,守住最后一点根据
在鞭长莫及的深度,进入冥想
克制住色欲、食欲以及自由的欲望
一座青山保留的树木包含着火
斧子铮亮,置之死地而后生
读书人的手,品评诗文的手
只想写出好文章千古流芳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手
温良恭俭让的手,在金属的作用下
开始产生变化,从骨头到心情
有过这样的经历之后处变不惊
手伸出来,指尖泛着蓝光——
一张鸽子脸上长出一对鹰的爪子
(1992年11月12日于西昌)
幻手之握
置身于石头的结构中
一些冰冷的方块动物
把你和世界隔绝开来
亲人的悲痛在石头外面
朋友音讯断绝。还有
书籍、诗歌和音乐
都被石头隔着,离你很远
每夜总有耳语在枕边轰鸣
怀疑中你试着伸出手去
石头慢慢移开,一道巨大的
缝隙后面,你看见许多手
从空无中涌现出来
那是生者与死者的手,相识
或不相识的手,不同肤色的手
穿过死亡和时间,来与你相握
一种庄严的音乐,从天上
徐徐降落。你把手伸向空中
凭空一握,那些幻手消失了
书籍在音乐中重新被放置
妻子的呼吸变得舒缓而平稳
诗歌纯正。朋友们安然无恙
以这样的经历,你每天
在石头中坐卧,在更冷酷的
结构中,与老虎谋皮
与机器手对弈
凭空想象的一种姿势
在你身上生出万千手来
你悚然而惊——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
天鹅绒在远处完成了一次革命
(1990年9月8日于峨山打锣坪)
与国手对弈的艰难过程
并非自己的一只手
总不肯从我身上拿开
比影子更重的呼吸
压迫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从嘴到肺,再到四肢
不准你轻举妄动
精神或许要更敏感一些
想走,想远远的躲开
到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手的游戏范围之外
也只限于想,神游
就这样也是很危险的
手的触须比刀刃更尖
更锋利,插入梦的内核
知道一切,不放过任何一点
细节;更跑得快。如鹰隼
从天空监视一只兔子的行动
在你可能前往的每一个地方
它早已竖起风衣的领子等着
只消那致命的一击落下
你便乌乎哀哉,遗臭半年
放你一马,或缓期执行
对你实行终身有效的追捕
而不立刻击杀,并不表示手的宽大
让你从每日的恐怖中体会
猫玩老鼠的那份耐心和残忍
机器的伟大效率。比铁更冷的手
暗中炒熟生米,将你的名字
在某一份名单上涂成黑色
又划上红杠。这并非被迫害妄想
生命内外的铁丝和移动的墙
迫使你退守到某一本书中
固守最后几个孤立的词汇
手发出的指令泛指一切事物——
在水之外是鱼的内部网络
逃出天空是飞鸟命中的射程
翻开经典是压抑性的章节
针对思想的暴力与迫害
在每天的饭菜中,变幻不定的手影
甚至成为对肠胃的干涉
使你食欲不振
情欲迅速陷于瘫痪
过早脱落的发和每夜紧迫的睡眠
留下手的记号,一种金属的成份
如无处不在的老虎之美
结构对水晶的控制,主题
对人物的控制,诗人的具体
摆脱不了控制论的抽象
手翻来覆去。使你苦笑,大笑,狂笑
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最后哭笑不得。你终于明白
和你对奕的原来是一只国手
手的专横,暴力的修辞形式
以别无选择的失败作为必然的结局
还是按照手的指示生活?
在手的压力与暗示之下
这首诗可以有两种结尾:
——你首先想到隐居。学古代诗人的榜样
在一朵菊花的后面,不思,不想
从哑巴再变成白痴
在一个不知什么的季节
坐忘。无始无终(结尾1)
——或者打开紧张的皮肤,把自己
投向光里,从钢铁的后面
抓住那只没有体温的手
流你的血,涂满它的手掌
迫使它在这个世纪最后的证词上
留下一个带血的手印(结尾2)
两种结尾都被删去
在随后的游戏中
你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一张不规则的棋盘上
与那只无形的手继续对奕
(1992年3月7日于西昌月亮湖畔)
邻宅之火中想我们自己
邻宅起火。很和平的火焰
刺痛眼睛,惊动寐中的老人与水
距离是不存在的,在墙的两边
面包被等分的切开,成为真实的虚构
火的原因在面包之上,在住房
和通货膨胀之上。一个纯美学问题
普遍展开,获得更高的形式
很远的火在感觉中烧得很近
那是我们的火和他们的城堡
在众多目光的关注中熊熊燃烧
没有无动于衷的观众,每个人
都在火中,每个人有不同的心情
这不再是玩火者以革命的名义
点燃的那种火,自上而下的煎烤
这是人类之火,从手臂到手臂
从心灵到心灵,跨语种地传播
嗜血者禁止的词汇反复出现
世纪末最大的景观雷霆万钧
那是我们的火在烧他们的城堡
七十年的结构,用有形无形的
石头,用仇恨、谎言和教条
精心构筑的城堡,在火中摇摇欲坠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看别人流血
而自己感动,然后流泪,然后流感
然后在悲怆交响乐里默哀三分钟
这还不够,容忍暴行是一个民族的耻辱
我们无耻得太久了。几代人的头发
在等待中脱落,不只是缺铁
需要一次火浴。这里、那里的建筑
都是相同的结构,只能自下而上的摧毁
好大的火哟!空气和石头一齐燃烧
在和平中迅跑,远水近水都不管用了
火燃上屋顶,火烧着了他们的眉毛
最高一座钟楼在远处轰然倒塌
那是我们的火烧毁了他们的城堡
万世不朽的基业倾刻间荡然无存
他们的灾难是我们的节日。用酒
用眼神表示;蘸死者的血画一只鸟
铺天盖地的翅膀朝火光飞去
我们高潮或低潮,曾经扑灭的热情
尚未冷漠成灰。火在远处燃着
火在我们身上理想着,老人与水
固守在城内,领袖玩具们忙着
一座环形城堡冷冷地围着我们
知道钢铁的冷酷,并且慎重地
对待自己的生命,这不是懦弱
随庄子而逍遥,作为所谓的火种
内在的燃着,这便是我们真实的处境
低度着,直到紧要关头方才说出一切
(1991年10月15日于西昌)
柏林墙倒塌后记
来自柏林墙的砖,由友人远道之手
遗赠给我,放在书房的写字台上
朋友的脸在海的对面浅浅微笑
砖每天以冷战的姿态与我对峙
使我于平静中常感到某种凶险
柏林墙倒了,这是我应该相信的
桌上的纪念物便是很好的证明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座建筑内部
到后来经不起儿童的手轻轻一推
墙的倒塌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但砖还在,那些被画上鸽子和橄榄树
成为壁画的砖,作为纪念品被旅游者
带往世界各地的砖,我案头的这一块
没有人再理会这些砖的彩色下面
有死者的血,思想者头颅撞击的凹痕
我读奥威尔,以便忘记这些不快
书变得很重,每一页全被石头堆满
书继续变大,凶狠地朝我压迫过来
把我困在一个字里。重新掂量这块砖
生命的警报把放马的神经同时拉紧
和平已成为这样一个自嘲的词汇
与姑息同义,对暴行的默许与纵容
墙倒了,砖不再被追究。我看见
变色的手在议会里表示赞成或反对
柏林墙倒了,那些砖却是清白的
把一切归结于倒塌的墙是很容易的
正如把一切推给不能出庭的制度
难道这就是全部吗?没有砖便没有
墙的暴虐,正如没有墙便没有禁锢
柏林墙就是由这些砖一块块砌成的
只要砖在,墙就随时可能再次竖起
每一块失意的砖都怀有墙的意图
只需要一位伟大领袖登高一呼
砖集合起来,又是一支钢铁的队伍
百倍的仇恨,比昨日的伤口更深
……我分明是被一只手从中撕裂的
在高墙的后面,被一块砖堵住嘴
肆意凌辱。听不见同一盏白炽灯下
我右半身的呼吸和心跳,从夏天
到第二年的冬季,一直感到心痛
柏林墙倒了,但这些砖还在
还有没倒的墙,一些很方块的砖
正在残余的墙上作最后的固守
我看出砖的努力,并得出一个结论
墙推倒了,还应该把这些砖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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